凝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月下笛】卷二:山鬼(十九)

19

玄正二十年,岁次庚辰,七月初七。

洛阳的七夕有取消宵禁后最盛大的灯会,与白雪皑皑的上元夜不同,秋风清浅,露白枫丹。万家灯火又添了华彩,铜驼大街一片熙熙攘攘,偶尔一声爆响,便是一簇簇焰火盛绽。

“七夕灯会年年都有,只是今年却多了个风行。”少女轻笑道,拽着少年的袖子,“你看那面具。”

“上元夜有风行带昆仑奴面具,路上随意掀开,若是熟人,便美酒相邀约谈。如今这面具,却更……”少年想了半晌,却只轻咳一声,不再开口了。

那边少女却银铃似的笑起来,侧首瞥了少年一眼,顾盼间秀靥生姿,“蓝公子家教严肃雅正,似乎……禁酒?”

蓝公子面色不改,却也不寻托词,“酒量甚浅,何况饮酒伤身。——你酒量如何?”

少女在摊上挑着面具,随口道,“我么,从未醉过。只是那二两黄汤甚是难喝。李太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可如今我们天天读着圣贤书,那些个圣贤忘都忘不掉,倒是这饮者除了他自己,还真不记得几个,可见太白的话不可信。”

“尽信书,不如无书。”蓝公子付了钱,拿走了两个面具,对着自己的脸比了比,戴在脸上,话有些闷闷的。“秋兰,你的那只呢?”

“丑死了。”秋兰咯咯笑起来,也戴上了面具,“哎呀,曦臣我不认识你了,不过呢,这张脸配你的衣服真的不太相配啊……”

“笑吧笑吧,”蓝曦臣闷声道,“告诉我,今年面具什么意思?”

秋兰轻声道,“看面具脑门。”

看别人的面具自然看不清,蓝曦臣将自己脸上的解下来,翻到正面,却赫然是三个变了形的太阳。

“你的璎珞歪了。”蓝曦臣敛容道。秋兰一愣,连忙低下头,摸了摸坦领上方的璎珞。冰凉的琉璃和珍珠交错着或柔和或璀璨的光,最正中的一块透明水玉歪斜在一旁,她连忙伸手整了整,待发现并没有歪,只是灯影的错觉,才反应过来是上了蓝曦臣的当,秋兰抬起头来,却发现眼前人不见了。

“这家伙,哪儿学来的?”秋兰自知上当,自己不由得笑起来,目光却左右寻着。方才有一大家人簇拥着擦肩而过,待人一走,蓝曦臣也不见了。

大街上人潮来去,脸上几乎全带着面具,偶尔有一两个白衣人过去,看身量也不是她想找的那个。

有初绽的桂花香气在空气中散漫着,混合了烟火与香料的味道,盛夏的湫热方过,初秋白露便带了些许北国的清爽。蓝曦臣躲了片刻,待终于从面具摊后走出来,眼前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

街上依旧人潮汹涌,偶尔一两簇花火带来刹那间白昼,可谁知明亮后面的黑暗里,藏着什么?

七夕夜红男绿女最多,蓝曦臣却更怕人多。夜猎已过去三月,岐山温氏设下的洛阳禁制却还未撤去,眼见得城门关隘却出不去,云深不知处的消息也递不进来。三月里接连有小世家的继承人被暗杀,而他也正是这张暗杀名录头名。

但是,秋兰呢?

他跑过铜驼大街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企图从一张张面具下面分辨出他的女孩子特色有的东西,比如璎珞,比如青瓷的簪。

无数的人向他走来,却都不停留一分半刻,便擦肩而过。

空气里有桂花香气扑鼻而来,馥郁在七夕夜色里,随着人潮来往而喧闹,挤进每一个人的缝隙里,发丝里,手心里,直到有微凉的风习习而过,带走被熏染得燥热了的气息。蓝曦臣停下脚步,望着身后的长街,烟花璀璨转瞬即逝,唯独洛水河畔有灯影明灭。

裂冰细润的质地在掌心摩挲着,他忽然想起了少女发间透出的清香,那种混合着花香果香的,独属于深秋清晨的韵味,透着清冷,透着阳光。

桥下人流稀少,灯影明灭间隐匿了身形,一声幽咽泉流如冰如瑟,随即一串悠远的乐音。裂冰附于唇边,缓缓落下音符。

长街骤然安静了,弦月穿透层云,那不输于人间烟火的明亮,银钩闲挂,透了轻纱。

半晌,终于从另一头传来一阵清澈笛音,仿佛月色惊落了山涧,鸟鸣啾啾,流水潺潺,溪流喷雪,蔓石润苔,随着深秋的金风玉露而渐次透出丰饶的气息。

笛声近了,有少女站在桥上玉笛横吹。蓝曦臣抬起头,正对上少女含笑的明眸,她身后有孔明灯摇摇晃晃地成群飞上天,带着灯里的纸鼓咚咚咚轻响,合着音律。

直到一曲终了,蓝曦臣才终于从桂花荫里走出来,向他的女孩子伸出了手。

“在下姑苏蓝涣,字曦臣,敢问姑娘芳名?”

秋兰一怔,便反应过来蓝曦臣起了逗她的心思,便一步步走下来,“小女无姓无名,却有位灯火阑珊处的公子为我取名作秋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秋兰不是第一次听蓝曦臣吹起这个曲子,唱词自然也是这位公子所教,只是听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两句却再未拿起玉笛和上。

半晌,她默默拉过蓝曦臣的手,轻声道,“走吧,灯看过了,回去尚未完的棋局。”

蓝曦臣却揽了她的肩,摇头道,“我已经输了,任君处置。”

秋兰却抬起头,目光带着狡黠,“当真?我说什么都行?不怕我让你杀人放火?”

“你会么?”蓝曦臣笑道,秋兰亦笑着摇头,“自然不会的,大不了再下一局,秉烛夜读亦无不可。”

秋兰抱着面具,眼眸波光潋滟,“曦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对弈手谈,或许再也不是这方寸黑白了。”

“那是什么?”他不经意地问,拨开繁茂枝叶,踏进了相思坞。

秋兰轻声道,“江山以坪,星月落子。博弈的是天下,顾念的是苍生。”

蓝曦臣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秋兰似是不见,在那一角的兽鼐添了一块蜂巢。半晌,香味一抹一抹漫了上来,蓝曦臣眼前一阵昏黑,倒了下去。

是梦。

梦里是姑苏的家乡,是寒禅寂寥的云深不知处,苍松林立,蓊蓊郁郁。他就站在云深不知处的寒室门口,对面是含羞带露的另一个少女,他幼年家里来往极多的世家女儿,金星雪浪在裙摆隐约抖着花蕊。

蓝曦臣朦胧地想,秋兰衣袖上,常常绣着小小的花,尤其是金桂,就像那金星雪浪的蕊。

半晌,叔父从寒室出来,手上便是那一纸合婚庚帖,尚未合过八字,而蓝曦臣却看得分明,这是明明白白的一场世家联姻。

“不……”蓝曦臣低语一声,眼前景物一下子变了。

他还是在云深不知处,只是这里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仙境,滚滚浓烟从仙府腾地而起,火舌舐舔着雕梁画栋,苏绣轻绸的帘幕尽数焚烧着,而他则跪在另一个山头,远远看着浑身是伤的弟弟拖着一条腿,艰难地爬向叔父怀里的父亲,而父亲浑身都被血浸透,不知是否还有气息。

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连天的大火还未烧透半边天,对面有人在马上飞驰着,飞箭破空而来,这一次他站在土地上岿然不动,片刻,霍然而起,三尺青锋利刃所向一剑霜寒。

半晌,他满弓如月,箭矢瞄准了天上的烈日。

蓝曦臣从梦境里醒来,浑身汗水湿透了重衣。秋兰静静站在窗前,声音冷冽。

“北邙山禁制有了个缺口,快走吧,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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