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蔺苏】梦横塘(下部)21——长篇连载

信息量比较大,然而可以百度一下中国最古老的神祗体系。

很喜欢赵吏一句话,有时候人并非不能胜任神,关键在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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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东窗未白孤灯灭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

净植本是出家人,能够看到这一点已然不简单,梅长苏却抱起肩膀。午后逐渐褪去了阳光的照射,冬季的气候越发阴冷起来,黄芩捏了下他的外衣,替他披上了披风。

梅长苏搓着披风的带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在想着什么。净植却开口道,“小僧多次来往于陈庄,然而始终没有弄清楚根结所在,实在惭愧。”

“净植师父本是出家人,跳出红尘,欲界之事本不在份内,能在此助一臂之力亦是感激不尽。”梅长苏淡淡地说,“只是我现在,实在是不明白为何陈庄会有邀请——师父可有这些死者的名单?”

“我已经派出飞鸽传书,”黄芩拍拍他的肩膀,“只怕陈庄过分蹊跷,琅琊阁也无能为力。”

净植微一点头,目光蓦然穿过梅长苏身后一点,梅长苏并没有回头,只是也报以颔首,这才转过身来。

只这一刹那,阴云顿时笼罩了整个天空,午后的阳光被迅速覆盖,卷云聚集着,很快将天空最后一丝湛蓝也填充盈满,与此同时,山谷中的所有花木仿佛顿时枯萎,黯淡的天光下显示出狰狞扭曲的枝干。

那些方才消失不见的狐狸们顿时扑过来,章涵一把将梅长苏拉到身后,那些狐狸却并不攻击人,反倒是从他们面前一跃而起,跃过他们的头顶,往身后去了。

有模糊的影子站在狐狸中央,几人抬起胳膊,努力想要辨认中间的影子。半晌,视力最好的章涵在风中大声叫到,“九尾狐!”

那果真是一只九尾狐,阴暗中看不清它的全貌,却模糊看出它高大的身影,以及在身后摇荡的,分出九条的尾巴,它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立着,梅长苏似乎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它的瞳仁。那是一种属于神祗的,带着高高在上的傲然。

半晌,九尾狐身形一转,九条尾巴摇晃了一下,慢慢往山头那边去了。群狐停顿了一刻,也跟随它们的领袖消失了踪影。

黯淡下来的天空开始透出一丝昏暗,黄云千里,风声鹤唳,冬欺草木,北风卷地。净植将铁棍横在身前,一把抓住梅长苏的胳膊,带头往山谷东面走去。黄芩和章涵随着他二人往前顶风而行,走了半晌,却并不是出谷,反倒是走入一个山洞。

净植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吸了一口气,“诸位施主在这里稍等片刻吧,陈庄冬天向来如此,倒是平添一分诡异了。”

章涵点燃洞里的柴火,拍拍身上的棉衣,“你别说,这还真冷。我说和尚,方才听你说,你是达摩堂的人?”

“正是。”净植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清岩方丈,可是尊师?”章涵问道,一抬头却皱起眉头,“长苏你怎么了?冷么?”

净植还未回答便听章涵这句话,一回头却见梅长苏裹着披风坐在火堆旁,不断打着哆嗦。

黄芩揽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难受么?”

“我没事,”梅长苏伸手烤了烤火,“章涵,你刚才提到清岩方丈,我想起一件事。”

“你说,”章涵点点头,梅长苏深深呼吸几下,“多年前我见尊师,”他看着净植,“曾听他戏言九尾狐轶事,据他说,禹后并非九尾狐化身,只不过是一代代以讹传讹的传说罢了。”

“的确如此,”净植轻声道,“涂山氏族是不过是一支以狐仙信仰的民族,他们认为出身高贵的王室都有九尾狐的血统。”

“那么这里,净植师父你,有没有进去过?”梅长苏的目光如炬,远远望向幽深的洞穴。

“这里直着走,通向一个,有湖泊的树林。”

梅长苏扶着黄芩站起来,找了根粗大的树枝,做了几个火把,在火堆中点燃后慢慢往洞穴深处走去。后面几个人连忙跟上,火把的光线并不足以照亮前方很远,梅长苏却走得很慢,不时地照着两侧的山壁。

终于,四个人在中间停了下来,面前摆放着三条路,两条狭窄的羊肠小道都被山石填了一半,净植道,“小僧正是看到这样,才选择了中间的路。”

“恐怕是这里的人,故意想要发现这山洞的人选择这条路。”梅长苏说着上前几步,山石并不大,却满满堆了一大半,他抬手推了推,章涵看了一眼,大喝一声,将最大的石头搬开。洞壁落下些许尘土,空气里顿时飘了一层灰尘。

“果然是个洞穴。”章涵皱着眉,三人都转头看着梅长苏,后者却只是轻轻挥了挥衣袖,眯着眼睛将火把举到了前方。

“章涵,你目力最好,帮我看一眼,那些,是不是壁画?”

黄芩扶着梅长苏跟随章涵走进了这条通道中,净植打着火把,同章涵一起照着洞壁。章涵慢慢往后照,半晌才开口道,“应该是狩猎与祈神。”

“都是比较原始的东西,”黄芩感叹了一句,“但是想来这里也曾民风淳朴。”

净植往旁边照了照,唤了一声,“这里也有,好像……是大婚?”

壁画蓦地变了,多人抬着牲口、布匹甚至金银珠宝。黄芩点点头,“确实是,而且还有祭祀!”

“那么最后这个,”梅长苏的声音从他们前方传来,“看来就是葬礼了。”

“就是夜葬!”黄芩确定道,他一步步用火把照着洞壁往梅长苏那边走去,依次经过各种壁画后,才看到梅长苏揉捻着披风的白裘,淡淡道,“这个墓主恐怕不是常人,是皇室。”

梅长苏并没有往前走,而前方的洞壁却明显变了,成为一道青石铺就的小路,路前却横着一条小河,河床上满是沉淀的黄泥,水却同陈庄所有的水一样清澈,两旁栽种着看不清颜色的花草,幽幽地映着长长的、不知是花瓣还是叶子。洞壁上被反复打磨出石台来,每个石台上都放着一盏精雕细琢的灯。昏暗的灯光并不足以照明这条小路,反而衬出一种幽幽的气氛来。

“不要过去了,”梅长苏依旧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那里是黄泉,旁边栽种的……想来就是佛家所记载的曼珠沙华了。”

“阿弥陀佛。”净植念了声佛,“原来是帝陵。”

其他人都看着净植,他双手合十道,“三位施主可曾发觉,这里既然连同着外面,为何要堵上呢?”

“生死有别,阴阳两隔?”梅长苏想了想,随口答道。不料,净植却点点头,“确实,我们一直都在通道初外围,不曾见过其它。可搬开石头却接着就是壁画,壁画只是日常生活。这说明,这条路不是进入的通道。”

“黄泉只是阻隔阴阳的河道……”黄芩似乎明白了什么,“净植师父的意思是,这条路,是修建陵墓者的逃生路!”

听到这里,梅长苏转身带头走出山洞,“走吧,无论这里是不是帝陵,我们都不该打扰逝者安息。”

本在洞中便不知日月,待梅长苏一行人出来的时候,才发觉已然是满天星斗。净植在陈庄那座石头屋外道别,梅长苏走到屋里才发现桶里的水还没有凉,想来甄平还没睡下,便脱下衣服,将自己整个浸泡在水里。

水还有些烫,却瞬间驱除了寒意,木桶里的水散发出白雾。银灯点的依然是蜂蜡和鱼油,屋里亮如白昼,还带出一丝丝不太明显的温暖。热度通过皮肤飞快地将他整个人温暖起来,脑袋也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黄芩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屏风后面,白雾缭绕中脑袋枕在桶边打着瞌睡,便翻出件长衫挂到屏风上,叫醒了他。

“怎么了?”水似乎有点凉了,梅长苏睁开眼睛,用水泼了泼脸。黄芩皱起眉,“身上擦干了,被子里呆着去,别着凉。”

黄芩在他床边坐下,递给他一卷纸,待纸卷展开后他指着东北角道,“我们今天去的地方就在这里。中午我们去的地方,就是这个陈庄的最高点。这地方气候很奇特,不过这应该是这里的地貌引起的,并没有外界传言那么厉害。”

“陈庄说小也不小,起码比得上三个金陵城。”梅长苏放下纸卷,“我们今天探路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黄芩颔首道,“我方才找庆林少侠打听了一下,他也叫不全这里的名字,倒是乐梅夫妻俩,告诉我们,今天那个山谷后面,也就是这里,”他指了指纸卷正南,“过去,是绝对不能去的。”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重新展开纸卷认真看起来。这张地图还没有填满,只见正北有三座大山,中间一个山谷,谷中还有一汪湖泊,却并非是他们去的那个方向;他们从东北角进入陈庄,正南方是一片树林,地处平原,从两座小山之间穿过峡谷,可以到达另一片平原,星星点点的村庄布在其中,稀疏得仿佛是作画无意间留下的墨痕。

“这里其实跟济水是相通的,过去并不是干河。”黄芩指着中间,“这里三条水道,横贯东西,只不过……”

黄芩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梅长苏抬起头来,却并不催他,只是疑惑半晌,“地名?”

“赤水,黑水,”黄芩指着两条主要的水道,随后指着几座小山,“章尾,维龙,登葆,雨师。”

梅长苏一怔,只片刻便反应过来,当即指着那大片的平原,“这里呢?莫非是……大荒?”

“对,这里是禺谷,陈庄所祭拜的水神名禺疆,东南方是沿海,他们称之为……”

“灭世之海。”梅长苏接道,不由得吸了一口气,“陈庄到底是什么地方?是故意而为之的还是……”

“不,”黄芩按住他的肩膀,“这里的地名是代代相传的,一直都没有变过。那三座大山——姑射,铁围,主峰叫做,青丘。”

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①。

“青丘国,九尾狐。莫非传闻都是真的?”梅长苏低声道,黄芩却不以为然,“九尾狐这种生物未必没有,只不过罕见罢了。不过说起青丘国,琅琊山其实有其它的说法。”

“第一任青丘国主是涂山氏,也就是大禹的王后,因人贪婪狠毒而封闭青丘,从此涂山氏族便与大禹部落断绝关系而隐居,但事实上,他们也是人,是与狐狸混居并且有狐仙信仰的部落,所以我们看到的涂山氏塑像,都是人身而九尾,状似狐仙。”黄芩平缓地慢慢叙述着,梅长苏沉默了一下,“这么说来,其实也并非狐狸狡猾……”

“你是生来就狡猾才变坏的么?”黄芩依旧平和地问道,“不也是经历了很多,才逐渐发现,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么?雪会化,阳光会被遮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就连羊脂玉,也因太过刚硬而碎裂。”

梅长苏叹了一口气,将心神偏离开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了,我们来陈庄是先到了历城,从历城穿过泰山而来,那么陈庄地域应该就在鲁地境内。”

“鬼城,”黄芩定定地看着他,“我们来的时候你就见过,那是大唐太宗李世民为他的侄女李雪雁建造的,后李雪雁出嫁,和亲吐蕃,名号,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鲁国任城人士,任城王李道宗次女。原来如此,这里竟然距离济水这么近!”梅长苏低下头看着地图,“原来陈庄在这里,这就对的上了——黄芩,明天叫上章涵,跟我去净慈寺!”

净慈寺,陈庄唯一的寺庙,天空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巨大的钟声便准时响起。与江南曲径通幽的寺庙不同,净慈寺四通八达,经堂里诵读经书的声音合着木鱼的节奏仿佛涟漪,向四面八方传递着。净植盘在首座,正领头诵读着。

……即离一切苦恼。除一切业障,解一切生死之厄。不啻如饥之得食,如渴之得饮,如寒之得火,如热之得凉,如贫之得宝,如病之得医,如子之得母,如渡之得舟。其为快适欣慰,有不可言……②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客来访,净植睁开眼睛,将木鱼交给旁边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三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是与昨日所见,有所迷惑。”

“诸种善根圆满具足,如莲华出水不染淤泥。即得五蕴皆空六根清净。”梅长苏并不回答,只是随着诵读声吟道,净植不由得一笑,“看不出,苏施主,竟也是有佛缘之人。”

“我罪孽甚多,怕是地藏菩萨也渡不了我。”梅长苏笑着摇摇头,净植却不甚在意,“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有何不可度?”

“何况,缘经以求法,缘法以悟道。方识是经之旨。何必勉强?”梅长苏浅浅一笑,“今日来次,只是请净植师父与我等一行,再探一下陈庄,可方便?”

“自是方便。”净植欣然道。

出净慈寺的路上,见几人都默然不语,净植开口道,“苏施主对我经文甚是熟识,莫非对此,也有兴趣?”

“略看一二,不过到底是槛外人,不懂得其中因果。”梅长苏浅笑道,“比如方才师父们所吟诵的《妙法莲华经》,本就是超度所用,在陈庄……想来必不可少。”

净植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抬头看着面前的路,所望之处荒草连天,竟隐隐有几条人踏出的小路,往右看去,只见是两座小山,中间仿佛劈开一般露出一线峡谷,阴暗的峡谷后,一丝阳光穿云破雾,在冬季的晨雾中画下一道金光。

“这条路,通向三座主峰。”黄芩看了一眼其他人,“要不要去看看?”

净植并不看其他人,只提了铁棍率先穿过峡谷,幽深的小路是青石板砖铺就,仿佛时常以流水洗涤冲刷,光洁而滑腻,寒冷的冬季甚至还能感觉到脚底的湿冷。然而前行片刻便豁然开朗,回头一看,竟已身在两座主峰之中,入眼是纯白的雪光,阳光仿佛是打造好的第一缕金子,被雪花散射出一片幻纱流金。远处似乎有低声的吟唱,带着咚咚的鼓声渺远而来。

果真是有鼓声。靠近冰湖便有成群的村民在不断地吟唱着古老的乐曲,那是用战鼓,瓦缶,埙甚至更加古老的乐器所演奏出毫无雕琢的浑然天成的歌谣。冰湖上架起石台,空荡荡地,似乎在等待着主角上场。

“得风声兮如雨,师南来兮煌煌。歌乐兮清歌,诵神来兮禺疆。”黄芩反复品味着,忽然眉头一皱,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他们是在祭祀禺疆,掌管灭世之海的水神!”

歌声依旧还在唱着,梅长苏转身便看到蜻湘和秦越往这边而来,似乎有些不解,“这个天,陈庄已经千里冰封,就算是快到冬天也应该祭蓐收才对,祭禺疆,却为何空着台子?”

“我也想知道,”梅长苏盯着那个空台,“听他们已经唱了很久,是这个仪式缺了什么?”

“缺了个台上的人啊,”秦越想也不想道,章涵不耐烦地抢白道,“都长眼睛看着呢,问题是这个台子上需要什么?是祭司,还是缺贡品?”

吟唱的声音依旧反反复复,几人完全看不懂这其中的寓意。

“难道……是主持的祭司?”梅长苏盯着空台,“你们看那座雕像,禺疆有人的手足,却偏有鱼尾,鱼尾下是什么?”

仿佛是要让他们看清一般,阳光陡然从云层中落下,正照耀在禺疆身上,鱼尾下颗粒一般密密麻麻的东西正托起禺疆的身体,几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缄默起来,蜻湘却摇摇头,“我觉得……我应该知道缺什么了。”

“若是没有祭司,这场祭祀怎么来的?”章涵看了一眼,“禺疆是个女神……”

“他们缺的是女祭司,”蜻湘慢慢往前走去,秦越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让她去看看,”梅长苏分开秦越的手,“禺疆是女神,或许只有女孩子才不会被村民所阻拦。”

他本就是猜测,蜻湘却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村民像是褪去的潮水一般纷纷向两侧避让开来,同时捧出两条红绫,深深地拜下去——

登高山兮月阳,灵降神兮合掌,从风与兮来之,雨师降兮平扬。

“我明白了,这个台子上,是需要祭司,是祈神的女祭司!”蜻湘恍然道,下一刻忽然向前几步,抓起两条红绫腾空而起。在她落到台上一刹那,鼓声骤然变了节奏。

这是一场古老的祈神而起的舞蹈,翻卷起的红绫仿佛浪花与风声,村民骤然变了调子,变得欢乐起来,仿佛这场与神的交流已然带来了风调雨顺,随着旋转而不断地抬高了声调。

所有人正看着这场从未见过的祭祀,梅长苏便觉得有什么在他脚边动来动去,低头一看,正是前一天看到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你又来了?”梅长苏俯身抱起小白狐,“你是要告诉我,有危险?”

小白狐嗅了嗅他散下的发丝,从他怀里跳了下去,一步三回头地钻进草丛。

蜻湘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红绫被丢回村民,只见她前方正有一只草黄色的狐狸,也频频回头看着她,往前跑去。

身后的村民却顿时炸了锅一般,纷纷往四面八方逃窜着,眼见得一个人大声吼叫着爬上高台——

“不好,他要跳湖!”净植大喝一声,捞起铁棍往高台轻身而去,那人却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眼睁睁看着下面的冰面,纵身往湖面跳下去。

净植速度极快地在高台侧面绕了个圈,一个千斤坠落到木梁之间,却蓦然被这人的样子震惊了。

那人死死地抓住横梁,仿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而他全身血红,暴起的青筋与血管尽数爆裂,贲张的脉搏让他血淋淋地悬挂着,浓重的血水像瀑布一般落到冰面上,很快又被冻结。

“狐狸跑了,我追了它们很久,但是这些家伙就像是专门来耍我的!”蜻湘狠狠地将手里的铁笛插到土中,梅长苏始终没有动,只是盯着悬挂着的尸体,若有所思。

“这个人上台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章涵静静道,他方才也一直站在梅长苏身边不曾动过,“我有看到他在四处找路。”

“他在说话,我听到了,”梅长苏向前走了几步,“他说,不要找我,不是我干的。”

“这个人,看来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死。”


正午的阳光依旧灿烂,天空是湛蓝的,连一丝卷云都不见,澄澈得像是方才出水的蓝莲。晨雾已经化了,空气里的干草香气逐渐浓郁起来。可在场的几人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再琢磨那场莫名其妙的祭祀,只得尽数原路返回。

净植与石楼其他人不熟,章涵便留在大厅里,珏玥夫人与乐梅只礼节性地一点头就继续谈论着什么,唯独珏玥夫人的女儿一双镜子似的眼睛看着净植,盯着他们的谈话。然而并没有谈论多少,就再次沉寂下来。

蜻湘和秦越还没有回来,章涵看了几次窗外都有些烦躁。净植心平气和地笑道,“情乃苦厄,亦是欢愉。”

章涵和秦越从见面开始就没完地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除却向来不问他事的蜻湘之外谁都心明若镜。眼看着暮色逐渐苍茫,梅长苏不知何时下楼来,却眉头一皱,“什么味道?”

“安神香,”珏玥夫人笑道,“我与乐梅甚是投契,今日才发觉这山谷中的香草味道独特。”

“山谷里的草药不要乱动,”庆林皱起眉头,“这些都是村民辛苦栽种的。”

珏玥夫人没再回答,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庆林抱着剑道,“我和王辉,在后面发现了树林,似乎通向……铁围山——边走边谈。”

甄平守着石楼便没有跟来,净植和章涵默然跟出去,见庆林正指着东南,一片蓊郁的树林碧绿笔直地伫立着,高大的树丛密密麻麻,地面却厚厚地铺着一层树叶,以及昨夜北风肆虐带来的的大雪。此刻一轮满月洒出一片清辉,将四周映出银色的光芒。

“狐狸,是从这片树林出来的,”庆林抱着胳膊在前方站立着,“王辉抓到了狐狸,但是又被它们逃了。”

“伤势如何?”梅长苏拨开一片藤木,庆林扯了扯一根藤条,“别的没事儿,就是很奇怪,被灼伤了。”

“灼伤?”梅长苏回头看了他一眼,“狐狸会喷火?”

“想什么呢,”庆林推了他一把,“看路看路!”

林中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响动着,梅长苏拨开藤蔓,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而与此同时许多狐狸从林中平原飞奔过来,身后有追逐的声音紧贴其后。只听“嗖嗖”两声,两只箭矢冲狐群而上,贴着梅长苏的胳膊而过,庆林骂了一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身后。

然而林中的窸窣声越发大了,有巨大的雄鹿抬起优美的头颅,不多时,有人蓦然落到它的背上,雄鹿仿佛受到惊吓一般跳了起来,随即就被背上的人一把抓住鹿角,往狐狸逃走的方向扯过去,雄鹿吃痛地扬起前蹄,开始飞奔过去。

天空中的月色似乎正等着这一刻的狩猎登场,飞奔的雄鹿带着少女往前方快速接近着狐群,风吹散了她的长发,裸露出的手臂在月下散发出一片皎洁,她举起手臂,银色的长弓仿佛承接了所有的月光,汇聚在她箭尖一点——

这是一场无声的雪中追逐,恍如穿越丝绸之路的仙境,狩猎的月神与她的猎物③,那是姑射之地所蕴养的神祗,化而为人,摄人心魄。

箭像是带着月光飞速而过,那只红狐却灵巧一跃躲过箭矢。庆林一怔,尾随着章涵和净植往前方两步。梅长苏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往树林中拖去。

然而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狐狸毛的柔软和温暖还在,那熟悉的毛绒绒的感觉依旧跟着他,片刻后,他被放开了禁锢,只觉得进入了一个避风的洞穴,然而他睁开眼睛那一刻,银灯被吹灭了。

外面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天边却泛起了一丝亮光。

黎明就要到来了。

注释:

①节选自《山海经·西山经》中青丘一节。

②净慈寺所吟诵的经文,以及之后梅长苏所提,皆出自《妙法莲华经》及《地藏菩萨本愿经》。

③月神狩猎场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月神阿尔忒弥斯,驾雄鹿,弯月为弓狩猎为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油画的经典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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