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蔺苏】梦横塘(下部)25——长篇连载

陈庄大案完结,此章已破八千,于是,熟人登场~~~下一猜猜熟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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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东风吹雨小寒生

夜葬,本就是古青丘国多年以来的传统。届时由一名领头人敲锣而行,循环往复一周后前往姑射山而去。

那是老祖宗旧时修仙之地,埋骨于此,期待着来世安宁幸福。

庆平曾是高青国主,夜葬自然规模不会在涂山钢之下。高青虽已亡国,国民尚在。不到一天的功夫,便从周边赶来几百人,哭祭声响彻山谷。

净植带领着他那十二罗汉,在一旁静默着诵读经书。武僧的铁棍整洁地放置在一旁,唯独缥缈的诵经声音仿佛天际传来,整整齐齐地为往生者带去最后的福祉。

从阿鼻狱、上至有顶。诸世界中,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种种因缘。以无量喻,照明佛法,开悟众生。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若人有福,曾供养佛,志求胜法,为说缘觉……【1】

梅长苏与黄芩赶到净慈寺的时候,夜葬已经进行到一半,空气里满是迦南香的味道,隐隐有烟雾缭绕弥漫,十三武僧依旧静默着,钢铁一般伫立在门前,神圣而虔诚。

若非那整整半年与蔺晨的游历,他甚至对抚州不会有任何印象,或许只可能知道那就是盛产仙露茶的地方。此刻走进大雄宝殿,他瞬间感受到了一阵阴寒。

今日是小寒了。

夜葬除却嫡出子女,不得有任何女子留在祠堂,此刻族人已然跪拜,招魂幡随风摇曳着,仿佛白色的帘幕,遮挡着身后看不清的人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药草尽管珍稀,却也不是救命所用,那么草药用来干什么?

这才是梅长苏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诵读的声音渐渐停下来,蜻湘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净慈寺,鼓槌已在手,咚咚和着韵律在鼓面敲击着,不多时庆林已然抬手,敲响了大钟。

二十七声,大丧之音。

梅长苏没有去管他们在做什么,从进门起就在不断地寻找,直到他第二次来到十三武僧旁边,才斟酌着发问道,“净植师父,可有看到珏玥夫人?”

净植眉心浅浅一折,似乎想了一下,半晌才回答,“珏玥夫人不是高青国人,应该,在石楼?”

明月已然东升,草檐下却逐渐湿润起来,天空的云朵大块聚集着,努力将最后一点晴空填满,然后用浓重的湿气涂抹着,最终慢慢落下雨水。

没有化雪的极寒,雨雪混杂着落下檐角。净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开口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净植是个聪慧的人,无论在何时都会让人感觉他是坚韧不倒的一座靠山。梅长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雪,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或许是他发现的实在太晚,净植话音未落,只听窗外似乎有风声一响,梅长苏想也不想便一把抓住净植的衣服,将他往身后拖去。

从战场浸润而出,加上过人的听觉,梅长苏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在他躲开那风声的刹那,只听最后一排的那位高青族人闷哼一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鼻孔流出乌黑的血来。

“毒针!”不知谁叫了一声,鼓声蓦然一停,梅长苏还未反应过来,鼓槌已然被瞬间灌注了内力,冲破窗棂往外而去。素白的身影随着鼓槌仿佛云雀,也追了出去。

梅长苏站起来的时候只看到秦越大声叫着蜻湘的名字,尾随她追了出去。庆林拦不住她,只得一条长鞭封死了大殿的出口。

“快关门,不要离开大雄宝殿!”

庆林的话显然比他的话管用的多,留在陈庄的族人也大多都是天鸾和墨家的人。不等庆林发话,一排排木箱已然被放置在大雄宝殿最外层,随着墨松一声令下,木箱子同时发出咔咔的机括响声,迅速支起木盒,隐隐露出其中泛着幽蓝的锋刃。

雨雪哗哗下着,天地之间似乎已然失去了方才的声音,大雄宝殿中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压极轻。

半晌,梅长苏目光微动,一刹那间仿佛眸底乌云乍现,目光落到窗棂左侧。只这一瞬,庆林顿时一掌拍向墨松的机关处,十三武僧一下从中闪躲开来,铁棍同时劈开身后的窗棂,带着毒液的锋刃顿时向已然空出的窗外射过去。只听几声闷响,窗外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没有人会第一个过去,殿内仿佛时光静止一般,连呼吸都不闻。半晌,净植招呼他那十二武僧,慢慢挑开窗框。

没有人,或者说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被雨水湿透的尸体空白着眼眶,剥去的皮肤带着腐烂的血管,被雨水冲刷下一滩殷红。

——死去的人回来了。

被庆平借助与狐狸共生的细小生物杀死的人全都被剥去全身皮肤,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放过。并没有人认得出这时哪一位不肯去往生极乐的不安灵魂。

然而在场的人或许除了梅长苏之外无一不是江湖有名的武林高手。并不会就这么简单被一具尸体吓到。见四周没有人烟,梅长苏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靠近了那具尸体。寒蝉薄利的刀刃挑破生前自动凝结的一层薄皮,血下顿时钻出一条细小的虫来。

庆林一把抓住梅长苏的手,寒蝉顿时被他摔到屋檐下,待那层血水冲洗干净,他才捡起来塞回梅长苏手中,冲到门口扯下招魂幡的布匹,将这个人一把裹起来。随即青萍剑出鞘,狠狠地将这人掀到了院子里。

“墨林,拿灯来,火油烧了它!”

那名墨家弟子立刻从台桌上取来油灯,远远一抛,那尸体裹着布便顿时烧了起来,不知是雨势不大,还是火油浓烈,一股烧灼的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蛊……这时药蛊。”庆林咳嗽了一声,“靠香料控制,可以通过自己的毒液来控制人,被它所控制的人都是行尸走肉。”

梅长苏没有回答,只是眉心越发蹙紧。目光抬起,似乎想要透过雨帘看到青丘山,而视野只回应他一片天地苍茫。

“蜻湘……”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蜻湘怕是……凶多吉少了。”

在场的人都静默了下来,方才那一刻被引诱出去的两人,此刻恐怕早已落入对方的圈套。

半晌,庆林咬牙道,“非攻堂跟我走,其余弟子留下。”

“墨家弟子都跟你一起,”梅长苏看了一眼石楼的方向,“蜻湘此去凶多吉少,但是不能不找,天鸾和净植师父还在,我这里不用担心。”

“也罢,”庆林点点头,“天鸾派弟子皆听梅宗主和净植师父调遣,墨家跟我走!——墨松,你带五人留守,机关你们来看着。”

大雨如注,道不通。

蜻湘追到青丘山的时候,脑海里才蓦然想起这么一句话。

她向来都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虽然也常常仗着艺高人胆大令人出其不意。她在大雄宝殿那一瞬看到的,不是尸体,是狐狸。

一只她幼年梦中,和陈庄常常亲眼见到的,有着美丽的九尾雪狐。

青丘国的传说中,那是涂山氏的化身,是他们高青国所信仰的神明。

大雨很快将她全身都湿透,衣料紧贴着肌肤,在冬季的雨水中不断地带走恒定的体温,肌肤迅速变得冰凉,发丝被雨水所缠绕,一绺一绺披散着,散出整齐而凌乱的奇妙质感。

九尾狐,在哪里?

映入眼帘的只是视野中苍茫一片,天地之间雨幕如织,还未曾融化的冰雪被击打起冰冷的尘埃,便又再次随着冰雪的温度与雪粒凝结在一起。

青丘山的缓坡上寂静无人,入耳除却雨水的哗哗声再无其他。少女却静静伫立着,大雨和寒风几乎将她凝固为缓坡的神女峰。

秦越一路追上来都没有发现九尾狐的影子,却在这一刻蓦然出手,刀刃卷着雪色的锋芒,往少女身后而去。

长刀出鞘的一声似乎就是号角,蜻湘陡然折腰,秦越的刀锋顿时从她发丝旁边削过,唯听一声闷响,却不见任何惨叫。只那一刻,她便本能地掌心一按,借力将身形向后一躲,踏着山壁在空中翻身而起,落到秦越身侧。

远近高低的影子,摇摇晃晃地从山石后面慢慢逼近。

秦越当即一把抓住蜻湘的胳膊将她拉到身后,长刀在身前一横,内力灌注得衣袂一动,直直击向身前的尸体。那没有动作的尸体如何反应,只这一下便撞击在山石上。

——可那只是尸体。

鼻端萦绕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蜻湘在极寒与大雨寒侵下冷静下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叫到,“秦越你回来——”

这些被巫蛊所控制的尸体仿佛有了生命与智力,秦越跳出战圈那一刻陡然抬起手中凶器,却也只是凌乱地加快了速度,向他们二人攻击起来。

几十道剑光同时闪过眼前那一刻,秦越长啸一声拔地而起,踩着一溜剑刃腾空落下,刀锋狠狠劈开一排尸体的脑袋,随即横刀一扫,将面前的尸体生生逼退几米。却不料肩头一痛,一把剑整划破他的肩膀。

然而紧接着,那尸体在他面前,脑浆崩裂。

一双六棱金锏不偏不倚砸在尸体的脑门上,秦越眸光一闪,大刀一挥,将其身首异处。

剩下的尸体又慢慢摇晃着逼近几步,一瞬间蓄势待发的力量汹涌而来,逼得尸体手中的剑光拿捏不住,纷纷落地——

“走!”

蜻湘一把抓起秦越的手,往空缺处飞奔过去,轻功一闪落到下面的岩石之上,然而只一瞥,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密密麻麻的尸体不断涌来,就在他们激战的那一段时间已然爬上了山坡,雪线一下黑压压几百的尸体黑压压地向他们逼近。不知何时从身后爬起的尸体已然在身后接近了他们,一把抓住了蜻湘的脚踝,将她往下拖去。

秦越一俯身,恰恰躲过身后的攻击,反身一脚将他身边的尸体都踹下崖底,接着一把抓住了蜻湘的手腕。

尸体的重量不能与常人相比,而冰冻了的尸体更是不知有多重。蜻湘被秦越抓紧那一刻,蓦然挥刀,狠狠地向抓住她脚腕的尸体斩下去。

金锏刹那间砸断了那尸体的手,冰冻的血肉模糊带着断臂向幽深的崖底坠落下去。趁着这个功夫,秦越咬牙扛住肩上的伤口,硬是将她重新拖了上来。

“你走,立刻下山!”

秦越咬牙挤出这几个字,反手一刀将身边几个尸体悉数腰斩。

蜻湘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周围,声音仿佛雨水一般不带丝毫温度。

“你觉得,还走的了么?”

秦越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一个时辰的对战已经让两人都有些心力交瘁,他远远看着山坡上最高的一个地方,喑哑着抓住她的手。

“你还记得……庆平那天留下的火药么?”

蜻湘抬起胳膊,狠狠砸碎几个阴尸的脑袋,雨水的哗哗声干扰了她的听力,可火药二字令她一惊,“你要干什么?”

疲倦也好,寒冷也罢,四周的危机让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秦越看着山头惨白一笑,“我的小姑娘,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摇摇晃晃的尸体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似乎雨水和寒冷冻僵了它们的行动,蜻湘喘息着转过头,秦越喘着气道,“你我……不可能都逃出去了,你走,我留。”

“它们越来越少了,我们回去……”蜻湘打断了他,秦越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语速陡然加快,“不,其他人都是假的,只有你的命才是她们想要的,凶手一定就在这里!蜻湘,既然我们等不到夏天,那便我作腐草……化你为萤!”

不等少女有什么动作,秦越尽着最后的力气,踏着山石冲天而起,向山峰奔去。山坡下的阴尸立刻加快了动作,摇摇晃晃向他追去。蜻湘想也不想,立刻也追过去,沿路砍翻几个阴尸,却只见秦越陡然向自己刺出一剑,大惊之下本能一躲,一回头却见他这须臾之间擦亮了火石。

雨云越发浓重如山,仿佛打翻了砚台,一层层渲染上浓厚的色泽。净慈寺却第一次迎来了最为寂静的一天,无论何时,寂静都是引人崩溃的,然而如今,却成为双方对峙的关键。

或许是因为净慈寺在内院,且处于山丘之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下面虽然已经影影绰绰看得到围攻的迹象,却迟迟没有发动真正的攻击。

梅长苏浅浅地皱起眉头,此时距离蜻湘和秦越单独出去已经快要近两个时辰了。他相信仅仅两个时辰,凭蜻湘的本事却是不容易就这么打败,但他更担心的,还是自己这边。

蜻湘一走,庆林和天鸾派弟子必然坐不住,净植与庆林亲厚,十三武僧怕是也不会袖手旁观,净慈寺此时并没有倾巢而出,多半还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留守。

黄芩一刻钟前出去了一趟,此时悄然无声地与墨林两人会来,只对视了一眼,便随他退到了内室。

“有不少已经冻僵了,但是这些蛊虫是不是还能动,就不好说了。”黄芩皱着眉头,“它们把我们困在这里,说明要对付的应该是庆林少侠,蜻湘姑娘怕是被引出去的。”

“这些蛊虫炼制很像金蚕蛊,”墨林摇摇头,“只不过应该是香料里泡大的,会根据香味来确定攻击目标,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身上有没有?”

梅长苏沉沉一笑,“你忘记了么,在石楼的时候,珏玥夫人每天晚上都会给我们焚香,说是具有安眠的功效。而净慈寺,恐怕这里——”他伸手指了指上面悬挂的巨大盘香,“在这里下手,谁又能知道呢?”

话音刚落,净植当即弹指一挥,几颗水珠稳稳地落在盘香的香头上,暗红的香头明亮了一刹那,又瞬间熄灭,向上散发出一道白色的烟雾。

“通风吧,”梅长苏看了一眼,“山后大多都是冻僵的——今天什么风向?”

“西北风,”黄芩看了一眼窗外,“宗主,此刻通风,万一引来那些阴尸,就凭我们可不好办啊。”

梅长苏不答反问,转向净植,“敢问净植师父,净慈寺附近,可有容身的地方?”

净植想了想,“有,花谷便是,不过那里方才埋葬过青丘国主……”

“顾不得这些了,死者为大,但是活人的命更重要。”梅长苏瞟了一眼外面的人影,“净植师父,麻烦你点燃所有的香,将气味散发到最大,待香味浓郁些许,便开窗通风。”

梅长苏的手心隐隐沁出些许汗渍,方才那番话算是一种试探。香料气息浓淡是否是吸引阴尸攻击的关键,不过是他的猜测,一旦没有把握,那么他们必将继续等下去。

在没有足够食物和水供应的净慈寺里,他只能速战速决。

香料点燃的一瞬间,过分馥郁的香气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忍不住就要反胃呕吐出来,十三武僧意志力惊人,依然在外侧严阵以待。

屋里的味道逐渐增加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下可以看得到山坡上的幢幢人影,逐渐暗沉的视野,寂静无人的山岭,以及不知是否会攻击自己的,不能称之为人的阴尸,都逐渐萦绕成一股名为恐惧的枷锁,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灰蓝的天空终于落下最后一丝光线,梅长苏抬手制止了想要掌灯的人,沙哑地下令道,“开窗。”

简洁是最有效的气势,尽管他并不是自己的领袖,几名天鸾派弟子却立刻开窗,顿时有阴冷的风灌进来,空气一瞬间清淡起来。

一名天鸾弟子执弓控箭,沾染了火油燃烧起来的箭头在黑暗的四野蓦然划过流星一般的轨迹,却适时照亮了山坡上的憧憧鬼影。

阴尸果然动起来了,空洞的眼眶同时转向这处不算荒凉的寺庙,仿佛那眼眶后面,有饕餮嗅到了贪婪的美食。

“你们三个,把所有的香都撤下来。”梅长苏叫了一声,距离最近的弟子立刻上前摘下了盘香。两个武僧也立刻将香炉倒了出来。梅长苏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逼近的阴尸,一把抓过油灯,用力摔下去。

火油带着香料燃烧起一片火海,空气里顿时满是呛人的味道。梅长苏咳嗽几声,捂着衣袖一把抓住净植的衣袖,“开门,趁这个时候快走!”

外面依旧是倾盆大雨,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梅长苏不知道谁抓住了自己,从山坡上一跃而过,落到阴尸的身后,却一个没站稳,只听耳边风声一过,本能地在地上翻滚两下,躲过那道风声,一转头,雪光下银亮的箭刃正从他耳边划过,差一点就要钉入眉心。

糟了,这是个陷阱!

这个念头只模糊了一瞬间,梅长苏便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一个人,凭借过人的听觉躲过几道机关,只来得及将最初的箭矢拔出来,一步步听着声音退到陷阱边缘。黑暗与寒冷都已经不再是他的唯一感受,此时唯一驱使他逃离的只有本能。只听身后一道风声,却是他一直抓着的人猛地扑到他,耳边一声闷哼,血腥味立刻随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梅长苏抓紧了身边这个人,用最大的力气将他拖到旁边,那人喘息片刻,轻声道,“这几天,都是西北风。”

以梅长苏的聪颖,一旦他猜到高青国的生活来源,那么必然能够猜到控制阴尸的关键,这陷阱,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们都往东北方去了,那边阴尸少。”那人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喘着气道,此时离开陷阱,才抓紧他的胳膊,“长苏……帮我拔下来。”

梅长苏摸到了他肩膀上的箭矢,伤口并不深,似乎也没有卡在肩胛骨上,低声唤道,“章涵。”

“怎么了?”

梅长苏没有回答他,只是手上猛地一动,章涵呻吟一声却又立刻咬牙止住,半晌,梅长苏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几管哨子花,向上一抛。哨子花仿佛有知觉一般,立刻窜上天空,在雨中炸开一朵雪菊。

凭借着一瞬间的光明,梅长苏成功地看到了躲藏在灌木丛中的人。净植带着武僧正握紧铁棍,看到他在烟花下站起来,其他人夜迅速锁定了他的位置。

“墨家弟子可还在?”他唤了一声,立刻有声音传来,“在!”

“谁手里有火药?”

他这一问,不由得让其他人有些惊诧,然而很快有个弟子道,“我们几个都有。梅宗主,你要这个干什么?”

梅长苏蹲下身,替章涵包扎了一下伤口,“把你们的火药扔进去,刚才我点了香,应该还没有灭。”

他这一开口,在场都是聪明人,立刻有几个视力极佳的人接了火药往净慈寺而去,片刻后,那弟子回来道,“我们倒是扔进去了,但是香火恐怕不足以点燃。”

“只要没有灭就好,”梅长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此刻他浑身都被雨水湿透,指节却攥得发白,“你们有没有把门窗全部打开?”

得到几个人肯定的答复,梅长苏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身子有些发软,便扶着章涵的肩膀跌坐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梅长苏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净慈寺,那是整个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虽然黯淡,却依然隐隐有火苗燃烧着。绰绰鬼影已经都被引入屋内,雨水落到他身上,从已然松散的发丝落下来,不消片刻又是一身雨水。

唯独水能够洗去所有的味道,就连蜂蜜的浓郁,浸泡过水后再出来,蜜蜂也不会紧追不舍。

半晌,火光骤然明亮起来,顷刻间一声巨响,大地立刻震动起来,山坡上土木横飞。不知谁大吼一声“卧倒”,所有人都立刻扑倒在地上,铺头盖脸的沙土顿时落下来。

耳边仿佛有声音嗡嗡叫着,梅长苏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越发沉重,推了推才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等了多久,才隐隐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焦急。

“长苏!你听得到我说话么?长苏,长苏!”

梅长苏努力唤了一声,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不断地发着抖,寒冷和虚弱一并袭来,却还是努力撑起身子。庆林被雨水打湿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转头看了一眼,依然还在山坡上,火药猛烈的灼热还未熄灭,想来他们就在附近,看到爆炸才赶过来,前后不过一刻。

“找到蜻湘没有?”看到庆林目光一闪,他便知自己这话的多余。梅长苏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她们……她们在蜻湘那边!”

“谁?到底是谁?”庆林咬牙问道,然而不等他回答,远处一声更加猛烈的爆响,截住了他的话头。

庆林慢慢转过头,四下一片寂静。

青丘山的山头上冒出浓烟,整个山头被炸去一块,瓢泼大雨之下松软的泥土和镶嵌其中山石随着这一爆炸的震撼而松动,仿佛瀑布倾流,一泻千里。

“快!”庆林抓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顾不得大雨迷乱的视线而奔过去,“我妹妹在那里,快啊……”

梅长苏一把抓住他,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沉声道,“不必了。”

山雨还在凛冽地寒风中愈加狂乱,雨幕密密地斜织着,然而翻天的泥石流背景中,那对母女慢慢出现在他们视野中。蜻湘被反手抓住,颈上横着一把刺眼的短刀。

“梅宗主果然是聪明人。”珏玥夫人沉声道,“可我们的公主也不是傻子,秦越点燃火药的时候,她竟然还稳住心神抓了我的玉容。当真是江左梅郎身边的人,都不可小觑。”

“妹……”庆林向前一步,却被他身后的墨家弟子狠狠摁住,梅长苏淡淡地看着她,“举世无双的调香大师,只因为一个秘密而失去生计,就真的是什么冤仇么?珏玥夫人,还在意进贡的生意?伴君如伴虎,早日解脱不是好事吗?”

蜻湘似乎早已脱力,此刻人事不知地被她锁在手里,听到这话不由得手中一紧,刀刃却移到了蜻湘衣领之下,“那你可知道,玉容的嗅觉,都是她毁了的!当年对战金马门的金精之毒!”

金精,唐门著名的双鸩之一,与毒死南唐后主李煜的毒酒牵机同名,然而唐门隐世之后,两大鸩毒不知所踪,最后一次正是四年前灵谷之战出现,江湖新秀天鸾楚狂凤歌笑傲,一人力战金马门七鹰,大胜而归。

正是蜻湘在他们身上用了至毒的金精。

“一个没有嗅觉,没有声带的女孩,要伪装成没有听觉的人,破绽是很多的。”

梅长苏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所有人都依然伫立在雨水当中。

“那天我进石楼的时候,她是背对着我的,她在窗台,而阳光在她面前,也就是说,她不可能通过影子或者其它因素感受到我——她有听觉!”

珏玥夫人一怔,似乎完全没想到当初这一条。可就是这一怔的瞬间,只觉脚上一痛,短刀也暂时离开了蜻湘的脖颈,她的手顿时被翻滚的内力崩开。只听短刀一声脆响,刀刃被少女双指瞬间夹断,断刃甚至没有停留刹那,便直直地向女孩飞去。

珏玥夫人凄厉地叫了一声,却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玉容一声惨呼翻倒在地,左耳被齐齐削断。

大雨中只留下母女的惨叫,蜻湘冷冷地站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珏玥夫人的头发,连点身上几处大穴。梅长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再次扳过玉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将什么塞了进去。

脚步生生顿住,梅长苏屏住呼吸,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知道,蜻湘方才灌给玉容的,恐怕正是金精。

天鸾派的弟子们立刻一拥而上,很快将珏玥夫人母女摁住。眼见得这个情况,梅长苏连忙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

“你不用开口,我不会杀了她的。”蜻湘看着珏玥夫人,目光悠远而宁静,梅长苏却在里面看出了最深刻的隐痛,“让她看着至亲与挚爱慢慢死去,就是最大的折磨。”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却答非所问,“不,是官府来了。”

姗姗来迟的人影似乎并没有激起梅长苏的热切,他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天鸾派与墨家的弟子们依然不为所动,直到那官员来到面前。

“坐山观虎斗,果然当官的也没几个好鸟。”

庆林呸了一声,拉着妹妹的胳膊将她拖到一边。

那官员终于来到一干人面前,却在大雨中看不清所有人的脸,终于,在一群狼狈不堪的人影中,站在最前方的年轻人将脸上的雨水抹去,露出清俊的容颜,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在下梅长苏,惊动刺史大人,甚是惶恐。”

“梅宗主客气,”那刺史圆滑地礼尚往来道,“在下楼之敬,接到消息,特来查看此事,竟不知陈庄大案数年未破,已被梅宗主摆平,下官甚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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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节选自《妙法莲华经·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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