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蔺苏】梦横塘(下部)24——长篇连载

这个局终于被我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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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教坊犹奏别离歌

铁漾的指尖顿时一紧,随即一把将梅长苏往旁边甩去,怒喝一声,“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还是你不想承认,都不要紧。”梅长苏被庆林扶住,微微咳嗽了几声,“公孙先生,请你下来吧。”

方才领着狐狸的麻衣人掀开了兜帽,慢慢从溶洞的石梯走下来,赫然是曾让北方巨擎束中天追杀过江左的公孙衍。他深深作揖道,“梅宗主,不负所托。”

“他是你的人,你方才,可是在所有人面前策划了乐梅的被杀!到底这里所有人是死在你手里还是我手里!”铁漾怒视着他,却并没有什么动静。梅长苏看了一眼深潭,“陈庄向来只有两种人会来,自愿来的,收到信的。可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没有见过你的信。可你,在必死的名单上,说明你根本就有信。”

铁漾沉默片刻,冷冷道,“你也没拿出来过。”

“我不需要信,”梅长苏玩味一笑,“铁大侠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进陈庄的时候,在下就坐在你左边,你铁飞鹰的名声应该是来自于你虎口的刺青——可那不是飞鹰,是帝江。”

“帝江,食天下一切之物,化为混沌,除了陈庄,我从未见过其他地方会有这种纹路。你我徐州初见我就觉得那不是飞鹰,但是你一向沉默,我也就忽略你了。徐州童杀案,我一直在奇怪带走她们的不可能只有一个重瞳的人,因为那个孙家的孩子,一直都只说那个人带走了她们,却并没有说,是谁带她们进了鬼楼。”

铁漾眯起眼睛,“可我没有纸莎草这种权贵的东西。”

“你没有,可是东方麒有。”蜻湘忽然开口了,眼神却依旧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当年大食人到廊州,除了上贡给鸿胪寺之外,也有在民间贩卖的,而当时整个钦州唯一一个收购纸莎草的……”

她慢慢看向穿着麻衣的公孙衍,公孙衍深深吸了一口气,“纸莎草,后来我全都转手给了金马门。”

铁漾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梅长苏慢慢逼近他,“徐州那些女孩都是你带走的,因为金马门就有这个生意,但是你算漏了赵四小姐有个歪脖子舅舅是一品军侯,刘侯爷查下来了,所以你用纸莎草来掩盖行踪,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人背后有朝廷的靠山,从而不敢再查,加上闹不大也就销案了——当初我在琳琅客栈,还真只有李家三兄弟不是你们一伙人。你们刻意针对他们,是因为惹不起束中天吧?”

“梅宗主,乱给人扣帽子,不是好习惯。不过世上有几个江左梅郎,能一人身抵百万雄兵?”铁漾胳膊上的肌肉动了动,用手一一点着站在现场的人,“至于我要杀他们,有谁能证明呢?哪怕你证明我有杀人的理由也行!”

洞穴里一片寂静,唯独风吹雪花的声音呼啸着在洞外发出尖锐的哨声。庆林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然而并没有过多久,一个声音沉沉答道,“我能。”

像是忽然间的风雪清醒了所有人,在隔着深潭的对过,那些围着香炉的人蓦然倒在地上。几只狐狸迅速窜过去,在那些人身上一掠而过,很快,那些人便立刻皮肉开始腐蚀,很快就成为了一具具剥了皮尸体。

庆平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逆贼,我还真的不敢相信,你竟然还敢故国重游。”

蜻湘蓦然轻身而起,踏着深潭渡水登萍,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到他面前,庆平抚摸了一下她的发丝,继续道,“你与东方家族合作,烧毁了所有的存粮,也正是你那双手,亲自杀了自己的先帝。所以你敢来,恐怕是觉得,你可以继续杀了我?”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旁边的狐狸便一拥而上,铁漾当机立断,掉头往山洞外面逃去。梅长苏来不及问什么,就见庆平已云纵而起,在石梯上翻了个身,几下冲出洞外,蜻湘和庆林几乎是立刻追上,往东南方向而去。

梅长苏追了几步才发现他们走得太快,只看得到最后的衣角,想了想便往三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外面却还没有完全停下的征兆,地上满是凌乱的狐狸踪迹。公孙衍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花谷,他们一定在那里!”

对,花谷,那个种满了草药的山谷。梅长苏四下看着山间交错的小路,身边不知何时只剩下黄芩和公孙衍两个人。

“秦越先出洞了,”黄芩看了一眼,“章涵已经追过去了,今天我让净植和尚送了墨山他们一行没关系的人出去。”

“般若真呢?”梅长苏问,挑了一条路大步往前追过去,“边走边说,公孙衍,我让你查的事,你查清了么?”

“查清了,——章公子让般若大侠带人走了。”公孙衍跟着他急匆匆往前走,“高青国十年前暴动过一次,后来出兵镇压的是宁国侯谢玉。之后祁王作保,留下了高青国主涂山庆平,但是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固执己见,不过因为不能参政,所以没有坚持。”

“不要卖关子,你有话就说。”梅长苏有些烦躁,公孙衍不敢再隐瞒,“是悬镜司首尊夏江。”

脚步蓦然停下来,公孙衍当即撞到了他身上,梅长苏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你说谁?夏江?”

“夏首尊当时就是在跟谢侯爷一起查的高青国,之前因为祁王提议裁撤悬镜司而结了梁子,因此当时谢玉一力要求诛杀高青国主涂山庆平,只是后来,因为祁王身后有靖王和林帅力挺,高青国全境划归祁王治理,涂山庆平暂归祁王幕下。”

梅长苏盯着公孙衍的的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艰难开口,“不可能。”

黄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事实,庆平确实曾经是祁王门下,只是没有名分罢了。”

“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他!”梅长苏吼道,“祁王门下的人我哪个没见过!五年前才失踪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公孙衍来不及细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连忙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你别急,肯定没错,当时长生大人就是因为这事儿差点被诛九族,要不是他的长子宜振贿赂了誉王见到皇帝,长生大人也会跟着倒霉的!”

“你们真的越说越乱了。”梅长苏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抱着脑袋低声道,“太乱了,这是怎么跟长生大人扯上关系的,跟宜振什么关系……”

三人都沉默下来,树林中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梅长苏才低声开口,“我来问,你来说。”

公孙衍只得点点头,只听梅长苏问道,“用你方才的话说,高青国一开始投诚,就有人不赞同,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么?”

“对,”公孙衍想了想,“当初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和平接纳,就是祁王和宁国侯一派,还有林帅和言侯;另一派主张直接灭高青,或者借道伐虢,将其作为大渝的防线,最后……还是灭国。”

“另一派是因为人数太少,我听我母亲有提到过,毕竟生灵涂炭的事儿做的太多,恐怕朝廷的威信也就减了。”梅长苏喃喃道,随即吸了一口气,“那么,长生大人是怎么卷进来的。”

公孙衍沉默了一下,“长生大人是主战的一派,但是当时只有他一人,而且他只是帝师……所以并没有人附和,朝廷里甚至没有人同意。祁王虽然也是他的学生……却并没有支持他的老师。”

“他不是那时候获罪的吧?”梅长苏微微蹙眉,“长生大人向来眼光独到,他既然主战,恐怕不会是灭高青这么简单,必然另有打算。”

公孙衍摇摇头,“除了长生大人和他的学生们,恐怕不会有人知道了。他很快就辞官了,皇帝便给了他一个爵位,让他清闲养老,其实还是有常去请教他的。”

“你继续吧,姬家后来是怎么回事?”

“后来五年间相安无事,但是高青国突然就暴动了,当时主和派纷纷被牵连,长生大人却也突然获罪,皇帝派了宁国侯去镇压。”

“等一下,宁国侯当初是跟着祁王一起赞成接纳高青国的?”梅长苏似乎抓住了什么,“后来也是他在镇压?那当初主和的人,都怎么回事?”

“长生大人这时候忽然替高青国求情了。”

“我明白了。”梅长苏沉声道,“高青国被人算计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几个人真的为高青国这件事考虑的。祁王仁厚,必然主和不愿多添杀戮;宁国侯表面附和,暗中挑拨高青国的关系,压迫日久,国破家亡的高青国人必然反叛,到时候他只需说当初一切仰仗祁王,就可以对皇帝…诛心了。”

山风蓦然凛冽起来,林中的叶子被哗啦啦吹出一片响声,却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半晌,黄芩叹了口气,“长生大人看出了下面的暗涌,他当初主战……只怕是为了明哲保身,并非要真的主战,何况他一人之力,绝无干涉另一派的可能——当真高人。”

“皇帝看来也不是真的要杀他,否则不会放过宜振一个人,还让他面圣求情据理力争,那不过是皇帝故意安排的一场局……可惜祁王不该接高青国这个烫手山芋。”梅长苏咬着下唇,狠狠擦了一把眼睛,“皇帝变相保护了长生大人,却延误了他最后一次救祁王的机会。正是因为祁王接收了高青国,诛心也就变成真了。林家,高青国,所有人奉他为主君,如此实力,皇帝如何不多疑!”

“长生大人正是因为如此,才终身不入官场的。”黄芩拍拍他的肩膀,“想来他也是,后悔为何当初没有据理力争吧。”

梅长苏摇摇头,“他从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假如他当初还是祁王的老师,告诉祁王此刻绝不保高青,恐怕皇帝也根本不会杀庆平。”

所有的事情穿成一条线的那一刻,梅长苏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并不愿意知道这些内幕和真相,事实和真相并非一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往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然而世上没有假如,只有已成为事实的过去,再无挽回。

不,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立刻扶着树站起来,往前方走去,“我想起一件事,虽然般若真和净植和尚都送了一批人走,里面有没有收到信的?”

“收到信的都留下来了,但是净植师父必然会返回。——铁漾不是一个人来的,铁砂帮都来了。”

黄芩眸色沉沉的看着他,“还请宗主不要怪罪属下自作主张,天鸾与墨家诸人也必然在此。这个态势,恐怕要发展成江湖械斗,属下……通知官府了。”

从黄芩说出铁砂帮来的那一瞬间,梅长苏就已经猜到他的动作,可眼下他并不想责难下属,略一思忖,便点头道,“这样也好,官府介入……只是我再也救不了庆平了。”

“你救不了他,其实你早就知道,只是想努力一下罢了。”黄芩皱着眉头,“今日陈庄必有血战,江左盟能做什么?”

梅长苏抬起头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血战,恐怕已经开始了。”

三人终于赶到花谷的时候,这里已然一片喊杀。天鸾的骁勇善战在此刻显露无余。花叶已然沾染了斑驳血迹,缓慢地落到泥土中。

这是梅长苏一生不敢再回首的场景,大雪依旧未停,每一处雪都是明亮的映衬。枪扫银锋,狼筅断刃,剑旋颈项,刀斩头颅,不断有金铁相交的声音次第而来,随即便是大片泼洒的血色落在雪地,逐渐冻结到一起。

梅长苏怔怔看着眼前的杀戮,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拉走的,也不知庆平是何时将他拖到山洞的,洞中依旧还是当初与净植他们一起走的那条路。耳边喊杀声逐渐弱了,梅长苏终于清醒过来,庆平站在他面前,箫被放在他手心里。

“我从没有想过这一天会这么快,陈庄必须要结束。现在两败俱伤,恐怕停战不了多久。这件事要结束,就不能再有我。”

山洞里沉默了许久,梅长苏才开口,“对不起,我不该答应秦大师,我没这个能力办到。”

“你只是被他们骗来的,这件事与你,其实在你识破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庆平了然一笑,“谢谢你,替我谢谢阿晨,只是我背叛了知音,终究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了——另外,”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别无所求,只是我的子民,不能任人宰割。”

有那么一刻,梅长苏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会转身而走。在经过如许年后,漫长的结局终究还是不紧不慢地到来。他回头看着山洞里的人,雪白的狐狸卧在少女身边,舔着她露出的一节胳膊。

“他们会醒来的,即便是你燃了香。”梅长苏怔怔地看着火堆,“山谷,都是这种草药,那些被腐蚀活剥的人,应该都是吸了这些香,才感觉不到疼痛的。狐狸只是带着那些可以腐蚀的东西去传播,它们……”

“共生。”庆平依旧神色不变。“我花了很多年去训练这些狐狸,它们是我们国度的神明与陪伴,或许我们是最后一支神所祝福的地方,却终究要毁灭。”

“庆平,”梅长苏一把拉住他,语速顿时快起来,“你们高青国本来就有内幕,可能,政变的人都是被人设计的。不是你的错,这应该是大梁和大渝之间的阴谋,你们全都是被算计的!”

庆平陡然抬起头,目光顿时如箭一般,指尖掐入掌心,冷冷地盯着山洞外绰绰人影,半晌他开口道,“你说。”

梅长苏毫不怀疑庆林就在外面,听着他口中叙述的这个惊天阴谋,这是一个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局。大梁一开始如何收买高青国,如何利用他们引起叛变,如何准备牺牲高青作为血肉屏障去抵抗大渝,最终因为没有成功而接收高青国投诚转而作为攻击祁王的计划。庆平越听越心惊,讲述者却早已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许久,庆平才抓住他的胳膊,“我无力再管其他,天鸾每个人都能自食其力,我只求你让他们做个人,不要再当奴隶了。这个仇,我报不了,但你可以。”

梅长苏还想说什么,却见庆平蓦然抽身而走,他追了几步,庆林正就站在洞口,咬牙地看着他的离去。

半晌,他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起剑来往前追去,大喊一声,“哥——”

然而山洞外只留下呼啸的风声,他的呼喊几乎是立刻就被风雪所淹没。花谷中霍然传来的几声巨响,带着长长的惨呼与悲号,火光中唯见他一人长刀狂扫,所向披靡。

除却被他留在天鸾山的人外,山洞里被陡然惊醒的十几个天鸾弟子看到这一场景,竟顿时长啸几声,纷纷跳入火海,与人影战作一团。目光穿透火海与浓烟射来,带着失去故国所有人的痛苦与绝望,焚烧了他们一起的愤怒。

这是十五年来被设计与陷害的愤怒,是国破后最无法回首的悲哀。

花谷中不断被燃烧出哔哔剥剥的响声,火势却越来越大,杀伐的声音逐渐消散,那些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却静静伫立在火中,庆平突然转过脸来,目光向梅长苏射去,闪烁着别有深意的目光,口中却念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在耳中汇合成越来越清晰的词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后主李煜的绝命之作。

花谷火势依旧,庆平大笑起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堪回首!可我身已在故国,不妄为国君!纵化为灰烬,亦能魂佑疆土!”

声音从火中传来,花谷开始坍塌,被烧焦的土壤干透了,随着声音震动而逐渐落下来。雪花却继续不断地飘落着,为魂佑故土的国主保护着最后的尊严。

蜻湘被庆林死死攥紧,此刻才放松下来,火中人的身影依然挺立,而生命早已消逝。

“哥。”蜻湘低声唤道,慢慢挣脱庆林的束缚。花谷依旧燃烧着,化为焦土的花木中还带着冲天的热浪。皮肉烧焦的气味与花木燃烧后的味道所混合,使得几乎所有人都无法靠近这片土地。

“对不起。”梅长苏抓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救不了他。”

蜻湘没有说话,目光悠远地掠过他的肩头。深冬的雪渐渐停了,冲天而起的大火烧干了阴云,第一缕阳光随着云开雾散穿透而来,眼前一片金色从山头铺洒而来。

铁漾的尸体在火中燃烧着,蜻湘慢慢走过去,像是在端详一个从未见过的雕塑。

“鞭尸。”她淡淡开口,身后的人听到她一声令下,早按捺不住上前,竟是刀斧齐攻,尸体顿时被剁得粉碎。

国主已然不在,有谁还会去指责事后毁尸灭迹的不妥。公孙衍方要开口,便被梅长苏抬手制止了。

所有的罪孽和所有未查明的真相都随着这一场大火焚烧殆尽,再无其他线索。官府接到消息太晚,恐怕到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然而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准备离开,都只是向着花谷默然而立,为逝去的一切默哀。

“我知道你江左盟不养闲人。”庆林抱着剑开口,“我们不用你管。”

“我也没想管你们,”梅长苏瞥了他一眼,“只是你摆了我一道,把我骗来做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儿,你想怎么补偿我?”

庆林被他这话问住了,许久才开口,“你想要什么?”

梅长苏淡淡一笑,忽然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兄弟一场我没啥好难为你的,倒是借你妹子一用。陈庄已毁,鬼城里的人若是还想继续住下去,那就听我的。”

庆林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说下去。

“陈庄水道纵横,却几乎都是干河。如果要连同汾江和黄河,那么最快的水道就一定要经过陈庄——现在你是国主,我请你妹子上达天听,济州常年大旱,民生疾苦,因此,请工部提议,开通济渠水道,联络江左十四州。”

庆林突然笑起来,竟是越笑越厉害,最后叹了口气,“不愧是江左梅郎,算计人不带商量的。也罢,我骗你来是我的错,但这件事,我也同意。”

他慢慢靠近梅长苏,压低了声音,“我总觉得,陈庄的事儿还没完。”

石楼里终于再次冷清下来,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房间,纱帐映出朦胧的影子。指尖细白地反射出病态的颜色。净植和章涵送人回来后,石楼就只剩下寥寥数人。庆林兄妹还没有回来,花谷作为最后的天葬之地,天鸾的人用最古老的诚敬来祭奠他们的国主。秦越一直沉默着,并没有像平日一样跟蜻湘一起。

不知何时夜色里浮起一缕笛音,带着悠长而哀愁的情绪蔓延上来,秦越顿时站起来,只在窗台看了一眼便奔出门,向山坡上那一片清潭而去。

天空还未完全被夜幕所笼盖,四野已经沉浸在暮色里,安静得连同鸟虫鸣叫都听不到,笛声却悠然而来,仿佛月照梨花,海棠生姿,徐徐转下低沉,似江天一色白露腾生,水边的芦苇茂密地生长着,展开一片灰紫色的芦花。

东瀛也是有芦花的吧,梅长苏也出了石楼,往这边而来。那年深秋,他与蔺晨一叶扁舟泛游,头顶的火烧云阡陌连天,水鸟与麻雀竞相争食,被幻彩所填充的天空也仿佛活色生香起来——两岸依旧还是有人烟的,也唯有人烟,才不会寂寥。

他终其一生也不会懂得“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离恨,正如庆林他们,或许一生也不能理解他所不弃的执念。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庆平最后奇怪的目光,以及那奇怪的词。

李煜,绝命诗。

《虞美人》是李煜所留下的最后一支曲子,于七夕传唱后,被宋太宗赵光义以鸩酒“牵机”毒杀。

李煜之死,向来被人所传说是两个“东”被忌讳,那么青丘之东是什么?

高青国地处泰山之南,往东是北齐的地盘,这件事哪里,都似乎跟北齐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梅长苏蓦然停下脚步。

庆平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让公孙衍设局模仿他杀害乐梅,他用乐梅之死就是为了钓出铁漾。他固然在陈庄只手遮天,那么东,是什么意思?

按照方位,东应该是陈庄入口,最东边就是他们的石楼;雕栏玉砌应犹在,指的大约就是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可一江春水呢?

以他当时的方位,是明显看得出庆平临死前深意的目光,他相信自己能够解出这首词的涵义。梅长苏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秦越接过玉笛,缓缓吹起一首舒缓的曲来。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他反复念着这八个字,《礼记》自是背得滚瓜烂熟,可月令他至今也没是一知半解的。漫天芦花仿佛萤火四下飘扬,随着少女发泄一般的舞蹈在空中翻卷着。

月色是永远不带丝毫温度的,风花雪月夜里最为安静和悲哀的歌舞被他一个人无声的目睹。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月明中?

梅长苏陡然回头看着天空,东,月?

仿佛是抓到了另一根线索一般,梅长苏脑中顿时想起当初他来到陈庄是最危险的那个念头。

——既然整个陈庄是被高青国生出的恶果,那么是不是,还有人利用陈庄呢?

陈庄既然以草药为生,那么为何没有听说过市面上有出珍稀草药的人呢?千金难求的珍稀药草,烧了花谷,陈庄还有其他地方啊。

除非,一开始就有人全盘收购这些草药。

这个念头忽然被揭开的一瞬间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他已不是初涉江湖的莽撞青年,四年多的试水他以为自己摸清了这里面最根本的道理,却没有想过,弱肉强食的江湖,如果真的是弱肉强食,那么弱者,又如何生存,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偏安一隅呢?

他在青石块上坐下,随手摘下一根芦花。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何时听着不远处的笛声,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蔺晨。

芦花荡,蔺晨。梅长苏轻笑起来,袖里那支口笛还在,却已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带来的了。

月依然越升越高,有不知何地的白梅被风吹过,飘落在粼粼湖面,万顷碧波在夜色里也透出清澈来,深冬的白雾已然茫茫升起来了。
梅长苏散漫地盯着湖面的白露,脑海中蓦然一亮。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遮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庆平莫非是想告诉他,背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在……江东?

笛声还在依旧,他来不及再看秦越如何安慰蜻湘,往石楼奔去。

草药,月,江东。这是想告诉他,确实有个人需要用到草药,而这个人,就在江左吗?!

江东,汾江中下游,中华大地山川河流皆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故而江东又称江左。那么斗牛分野是哪里?

黄芩找了许久才找到他当初画出来的江左十四州地图,却又花了很久才找到斗牛的分野,最终在两个州郡之间犹豫了很久,才最终在右边画了个圈。

抚州,抚仙湖。

梅长苏身子一软,险些瘫倒,黄芩连忙扶他坐下来,比当日意识到青眉峡的阴谋时抖动的还要厉害。他苍白着唇抓住黄芩的胳膊,“甄平回来没有,快去花谷,千万不要举行夜葬,那是个圈套!从庆平的事情开始,我们和庆平都被他们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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