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蔺苏】梦横塘(下部)22——长篇连载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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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去年春恨却来时

素手缓缓落在琴弦之上,轻柔一挑,音色便打了个旋,随即又是一声。抚琴者似乎并不熟练,却寥寥数声奏出一室静雅,格子门从两侧徐徐打开,十二单衣大幅泼洒在木地板上,熏香袅袅向上缭绕着,最终化为无形。

一双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未曾绾起的黑发,抚琴者发出一声暧昧不明的低吟,却在手弹入那人衣领前被攥住。丝发交缠片刻便若即若离地藕断丝连着,抚琴者终于摘下了面具,露出雪白的脸庞,漆黑的眉,与那鲜红欲滴的唇。

“半月有余,还是第一次,见到公子这样的人。”

抚琴者拥有一张绝世艳丽的容颜,织金流丝的衣料紧紧裹着她的身体,那是足以引起所有的男人血脉贲张的诱惑。半晌,壶沸腾起来,茶叶的香气顿时蒸腾起来。

而她口中所说的公子,则懒洋洋地靠在池边闭目养神,温泉水慢吞吞地咕嘟咕嘟冒着泡,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破裂开来。

半晌,他吸了一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池底,旋即又冒出水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

又是几根琴弦拨动,抚琴者当心一画,古琴顿时响起一串泠泠来。那公子擦了擦头上的水,呼出一口白雾,唤道,“秀姬。”

那名唤秀姬的抚琴者蓦然停了手中动作,只听公子道,“你家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秀姬一怔,似乎为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顿了顿才犹豫着,“大人,怕是有其他考虑。”

“别让我等太久,”公子一笑,却看不出他是不是真带了笑意,“你们要的东西我有,却不想被人耍。如果他们不想要,有的是想要的。”

秀姬低下头,长长的黑发掩盖了她的眼睛,公子却兀自起身,裹了外袍。格子门慢慢向两侧滑开,有木屐的声音哒哒传来。

年轻人深深俯下身鞠了一躬,“蔺晨君,久仰。”

蔺晨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对面的年轻人却并没有尴尬,慢慢直起身子,做了个手势,“请。”

从来的时候蔺晨就发现,秀姬所住的地方是一座枯山水的日式庭院,精雕的四方风灯高高地由木杆支撑着,悬挂在上方;白沙山石,前映后台,竹影照壁,花棂洒金,几块残木被雕刻成人参一般的桌椅,状似随意地抛洒在树下。此时已是冬天,雪后的早樱已经开了,四处粉白一片,在温泉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年轻人依旧毕恭毕敬地请蔺晨来到房间里,蔺晨倒是不客气,却也没有太随便,蒲团上正襟危坐下来,看了一眼身边少女们奉上的碗碟。

“令尊大人太客气了,”蔺晨低下头,看了一眼碗碟上精致的青花图案,年轻人却低头一笑,“这是作为地主应该如此。家父不方便说,我来代替,有何不可?——中国的茶叶堪比金子,用来招待阁下,岂不是正好?”

“随便,你俩谁都行,”年轻人端起酒杯,蔺晨也不推辞,接过一饮而尽。“我有办法仿出那张画,可你们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也许,我知道。”年轻人恭敬地颔首道,“阁下爽快,我们也爽快——毕竟,我是有私心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蔺晨却听得分明。秀姬无声无息地进来,重新坐回琴后,轻柔一挑,两点琴声便落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蔺晨看了一眼,忽然笑道,“见证?”

“阁下是聪明人,我佩服。”年轻人俯身鞠躬道,“太阁大人很是恼怒,毕竟皇太子的死,他会有很大损失。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刀是好的,刀柄却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对吗?”

“清水寺,”蔺晨毫不客气地一语中的,见年轻人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便加了一句,“我琅琊阁没有不知道的。”

扇子轻佻地一晃,蔺晨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年轻人似乎终于叹服了,低头一笑,“那么就请阁下,今晚就见吧。”

蔺晨点点头,待年轻人转身那一刻,他忽然开口道,“你很特别。”

年轻人一愣,蔺晨笑起来,“像,真像,可他就不会这样。你到底,是比他幸运的多。”

年轻人转过头来,盯着蔺晨的眼睛,半晌才疑惑道,“阁下的……心上人?”

“然也!”蔺晨大笑起来,“你刚才说话的神态,真是很像的。”言罢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必有大成。”

那年轻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却已然恢复平静,半晌,他才开口道,“为了表达我的承诺,今晚之后,我就告诉阁下想要的。”

蔺晨对于观战没什么兴趣,可清水寺本身便鼎鼎有名。每年冬天直到次年的夏天,樱花曼舞,霞色满天,背靠富士山,京都的樱花仿佛都在清水寺绽放的那一刻次第醒来。而眼下,已是深冬了。

京都是很少下雪的,蔺晨来到清水寺的时候黄昏将至,橙色的夕阳映衬着逐渐黯淡的天际,遥远的地平线一线银光。仿佛突然间的不期而至,第一片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到已然绽开的樱花上。

樱花,桃花,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落英缤纷。

“少阁主,”灵仆唤道,“可是看上这樱花了?”

“樱花虽美,东瀛却不曾有过世外桃源一类的传说。”蔺晨抬手接住一片淡粉,“辛夷,可还记得江左盟的桃花?”

“原来少阁主是思念心上人。”辛夷笑起来,“那片桃林,属下可听说,不是一般的桃林啊。您在南楚的时候,梅宗主在黎老那儿守灵,听闻桃树是辟邪之物,便亲自找了花匠买了一百棵,皆亲自手植……”

蔺晨看了他一眼,“他太聪明,却有时候,也太傻。倒是今日……”

“梅宗主可未必如那位一样,言必信。”

辛夷的话音刚落,耳边便是一声奇异的风声一掠而过,主仆二人心下同时一惊,回头正看到清水寺又黑影蓦然失去踪迹,两人顿时抢上前去,刚进入清水寺的大门,就见那年轻人冷峻着脸,用东瀛的语言喝道,“杀!”

“这是东瀛的忍术。”辛夷悄声道,蔺苏从前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使了个眼色。里面一片交织的金戈杀伐,却在片刻之后归于平静。

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纷纷扬扬的雪花,回头看着蔺晨,蔺晨一笑,“下雪了,最适合杀人了。”

天光透过窗户慢慢放下一根根光线,照亮了一方天地,而窗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雪光映照着窗外的天光,也照亮了狭窄的一方天地。

那人吹灭了灯,却一言不发。梅长苏慢慢摘下身上的草叶,捻揉着衣袖。方才他在那人手腕上摸到了一个手环,錾银鎏金的花朵和草叶,并非是男人的东西。

那人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梅长苏拍拍衣服,慢慢走过去坐在他对过,看着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山川,轻声道,“下雪了,最适合杀人了。”

那人转过头来,晦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手里的寒蝉在他手中慢慢被放在石桌上,方才梅长苏被捏住命脉一刹那就被搜去了唯一的防身工具。他低下头,声音仿佛沙哑的山石,“你本时日无多,却又为何非要蹚浑水?”

梅长苏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看着他,那人怪笑几声,“她美吗?”

梅长苏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是微微蹙眉,那人却依旧怪笑着,“你为何要打扰我们先帝的陵寝?”

梅长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那个地方。怪人却不再笑了,“江左梅郎,即便是陈庄,你也很有名。”

只听那怪人继续道,“你来的那一刻,主人就见过你了,只可惜你也太笨,竟然没有注意答案就在你面前。你相信的人,真的可以相信么?”

他慢慢走到窗前,黑色的斗篷却将他的脸整个蒙住。

“我救你,是因为主人不想让你死。”他慢慢道,“可其他人呢?般若真避着你,你至今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吧?他为什么要帮你呢?章涵是他的朋友,可你只是利用他,他想得到美丽少女的芳心,你却给秦越机会;珏玥夫人和她的女儿从未出过石楼,你就不怕她给你们下毒?你到底……为什么轻信他们呢?”

“那你呢?”梅长苏沉沉开口,“外面杀人,你却把我掳走。外面的罪恶很多,你手上的鲜血,不比我少吧?”

怪人大笑起来,“因为我多谢你,除掉了东方锦,除掉了金马门!”

梅长苏猛地抬起头,怪人继续笑道,“你很惊讶吧?金马门是我们的仇人,主人指名要杀的人。你灭金马门,不也是为了自己么?恰好,她给了你理由。”

怪人慢慢走到他面前,却依旧蒙着脸,一点点逼近他,“梅长苏,或者说林殊。你的身份太好猜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在廊州我就猜到了。想不到吧,前年的秋天,你在廊州码头,那个时候你还是青帮的头儿,我听到你说你在金陵时如何如何,季珩他们奉你为主,而季珩当初从赤焰军被裁撤在廊州,这么多年他听命过谁?你不是想苟且活着,你想翻案!”

“你到底是谁!”梅长苏后退了一步,后背是冰冷的墙壁,他背上却满是冷汗。怪人喋喋笑着,“你怕什么,我只能生活在鬼城,我们,是出不去的……”

怪人贴近了他,几乎脸对着脸,梅长苏本能地抬起胳膊,怪人抓住他的手腕,捏着他的脉门,“你时日无多,自己也清楚,可你来这里又是为什么?想送死吗?”

手腕上的劲力越来越大,梅长苏吃痛地一松手,怪人抬起头来,只一刹那,他一把抓住他的斗篷,扯下他的面纱。

怪人惨叫一声捂住脸,重新躲回黑暗中。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几乎毫无血色,淡蓝色的瞳仁只有一条缝,雪白的头发和白色的眉毛,嘴唇苍白得仿佛如外面的雪花。

“你……你的脸,是不是不能见阳光?”梅长苏也被吓了一跳,然而很快冷静下来。那人躲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地带上面纱和斗篷,沙哑道,“你看到了我。”

“所以呢?”梅长苏走上前,与他面对面,“你是准备这儿杀了我,还是准备,把我说出去?”

那人沉默着,抬起头来,“如果你能解决了陈庄的事儿,我能在必要的时候,救你一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梅长苏低下头看着他,“你知道我的一切,还在我面前挑拨离间,却要我收拾陈庄,为你做嫁衣——这笔买卖,我划不来。”

“因为我早就想找你了,”他看着梅长苏,“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就是这个。因为我要,谢玉死!”

梅长苏心头一震,死死地咬住下唇。

“你是谁?”

“谢玉害我恩人,若非他死了,东风楼散了,怎么会轮的上烟雨画桥!”怪人狂笑起来,“还不是他谢玉找到了相思,要相思杀了他那个绿云罩顶的儿子萧景睿!后来他追杀相思,又为了立功,不惜滥杀无辜。前年我唯一一次出鬼城,从廊州回来,路过徐州的时候,我告诉相思的女儿,去琅琊阁。”

“宫羽?是你给了宫羽锦囊?”梅长苏眯起眼睛,那人冷笑起来,“对啊,是我告诉她身世的,相思的武功也是我教的!”

“你的恩人,就是相思?”梅长苏抱起双臂,“那你告诉我,陈庄,有多少天鸾派的人?”

怪人顿时沉默下来,梅长苏眯起眼睛,慢慢靠近他,“你说的话我也不知道真假,可我会查清楚的。要我收拾谢玉,可以,救我一命我不稀罕,我想要的,你给不给?”

“陈庄地处鲁国,在历城之南,曾经是文成公主的故乡。而这里主峰却是青丘山,狐狸出没频繁,所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鬼地方,这里就是高青国的故地!也是你们上一任墨家巨子的殒命之地!”

梅长苏冷冷地扔下这话,果然看到那人浑身一颤。

“我也是很久才想明白的,既然这里是鬼地方,怎么会有如此辉煌的城池,怎么会有帝陵。直到我听说,你们三大主峰,有一座名为,铁围山。”

“铁围山,十八层地狱之门。”那怪人喃喃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铁围山本是佛家之用,”梅长苏慢慢走回去坐下,看着窗外的天光,“可联系陈庄的地域,历城之南,陈庄之北,有座山极为著名。恰好,在外面,也是十八层地狱之门,那就是……泰山。”

“泰山府君,东岳大帝,是最后神的归宿。”怪人看着他,“你走吧,离开陈庄,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梅长苏再不言语,抓起桌上的寒蝉转身大步往后走去,直到走近门前,怪人才突然叫到,“萧景睿不是谢玉的儿子。”

梅长苏转过头来看着他,那人继续道,“我告诉你,他爹是南楚的质子,你去南楚……你会看到的!我可以救你,只要你杀了谢玉!只要你杀了他!”

“多谢!”梅长苏干脆地回答了一句,“那么,你又是谁?”

那人终于笑起来,“这世上唯一能救你命的人,鬼医。”

“鬼医?”

雪花在天地之间慢慢飘洒着,年轻人点点头,“我不能为你带来什么,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死生有命。他可以救人于一线之间,但是能活多久,还是看你怎么照顾了。”

“有这一线我就心满意足了。”蔺晨靠在樱花树下,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走。年轻人轻叹一声,“可惜了,那些杀手都跑了。”

“心智不全的孩子,已经饱受苦难,何况你不动手,自有他们的仇人。”蔺晨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飘落的樱花,“放出风去,只说你灭了他们,还有杀手在外,仇人自会寻来,你还落得个好名声。如此上得天皇心,下有民意,日后若成大器,指日可待。”

蔺晨吹了一口气,樱花缓缓落到地上,年轻人停顿了半晌才说,“你不怕我骗你?东西我可是拿到手了,见证人你也做了。”

“太阁大人的儿子,一诺千金。”蔺晨一笑,“可否问一下这鬼医什么来历?”

“我们东瀛人曾经派出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前辈的后人。”年轻人道,“阿倍仲麻吕前辈曾遭遇海难,可他是最后一批遣唐使,之后我东瀛闭关锁国,他回不来了……可两年前我随遣梁使入中国,听说鬼城有个鬼医,便慕名而去,他的手法,如你们药王如出一辙。我们仲麻吕前辈,就曾是药王的徒孙。”

“孙思邈。”蔺晨沉吟片刻,“只怕鬼医见死不救。”

“鬼医,从鬼手中抢人,不治活人,只救方死之人。”

“少阁主,他说的话,能信么?”待走出清水寺回到庭院,辛夷才接过他的披风,有些疑惑道。

“可信度还是很高的。”蔺晨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有没有看到他身边的那些忍者,功夫奇诡莫测,倒像是轻身功夫。”

“不过一个快。”辛夷沉思了一下,“只是不知道长苏少爷那边,怎么样了。”

蔺晨往榻榻米上一躺,曲臂枕在脑后,“他?只要别把江湖玩得乱七八糟,我就放心了。”

梅长苏走出山洞,深深吸了一口气。寒蝉的刀鞘贴着小臂,肌肤渗着一丝丝冰冷,鱼皮刀鞘在此刻发挥出它特有的作用,寒铁砭骨的寒意并没有外泄一分。

他慢慢靠在树上,看着方才曾惊艳一刹那的地方。雄鹿低着头寻找草根,它背上的少女早已不知所踪。

窸窸窣窣的草叶滚动了片刻,梅长苏低下头,看到草丛之中一点毛茸茸的雪白。

“你又来了,”梅长苏看着它,“每次你一来,就有人要倒霉。下次我是不是该做几个小木牌,让你翻一翻?”

小白狐挠挠耳朵,蹭过来,用尾巴扫了扫他的衣摆,坐下来抬头看着他。

然而这一次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林子里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滞,天已经大亮,麻雀叽叽喳喳在树上蹦蹦跳跳,到处寻找吃食。梅长苏坐下来,伸手抚摸着小白狐的脑袋。

“我来到底是为什么?你知道吗?”他转头问小白狐,却并没指望它能听懂什么。“其实我早就知道很多了,只不过这里,真的很少有人,能跟我一条心的。”

然而说完,他就站起来拍拍衣服,揉了揉小白狐的脑袋,“我要走了,你不找你的九尾狐大人去么?”

小白狐歪着头,看着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梅长苏回到石楼的时候,净植和黄芩正在说着什么,见他回来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道,“秦越,你跟我过来。”

绕是在江左盟,他也从来没这么严厉过,秦越正在跟蜻湘躲在墙角说着什么,听到这话有些疑惑。跟着他上了楼,一进房间便听梅长苏道,“秦公子,令姑父与我之间的协定还是作数的。明年春闱将近,有些东西,秦公子也保管够了吧?”

他说的是什么显而易见,秦越眯起眼睛,“梅宗主为何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梅长苏勾起一个笑容,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令姑父都没有告诉你么?也是,掌管海门的门主,手里拿着个罪证,谁感兴趣当然都有问题。”

这话连讽带刺,秦越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也是亲眼见过梅长苏是如何一兵一卒不用便退了束中天的人,自然是直到眼前这人不好惹。只从袖中掏出一只信封来,丢到桌上。

梅长苏并没有去拿那信封,反而倒了杯茶,“秦门主,先请吧。开门见山,有些事情藏着掖着,恐怕外面的人不会跟我们客气。”

秦越顿时觉得好笑,也就不客气坐下,伸手接了茶盏,“梅宗主觉得,在陈庄这几日,就真的看到谁客气了?”

见梅长苏没有回答,他幽幽道,“王辉死了。”

接触到梅长苏的目光那一刻,秦越换了个姿势,“我们找到的狐狸洞,不过救下了蜻湘一个人。”

“知道怎么死的么?狐狸咬死的。”

“可他死后不过一刻钟,我们再回来的时候,他也……被剥皮了。”

“山洞里没有人。”

这些话从秦越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一场莫大的讽刺,梅长苏却毫无表情,甚至眸中的淡然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淡如平静的湖水,不见一丝涟漪。

片刻后,他慢慢靠近了秦越,在他耳边轻声道,“老路子最好走,说你模仿的,也最少。”

秦越嗤笑一声,看着梅长苏似笑非笑的脸,“那也没办法,毕竟,事实也是这样。”

秦越起了身,“姑父的事儿自然是不敢怠慢,只不过在下,也不想多生事端。”

梅长苏终于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春闱之事君无戏言。不过虽然是冬天了……梅花也不过开了三分。①”

秦越顿时笑出声来,“梅宗主,在下佩服。”说罢,哈哈大笑着出了门去。

待秦越出门后,梅长苏才松开一直攥紧的手指,手心微红一片,颤抖着舒了一口气,咬牙低声道,“让墨松先生和公孙衍来陈庄!”

牛皮纸的信封翻过来那一刻,深红的火漆上清晰的赤焰军徽映入眼帘。

谁言己身寸草心,不落王侯一笔朱。
两树缘何临江畔,落得春前无荣殊。

这个字迹他分外熟悉,此时看来却触目惊心。晋阳公主从未写过这种诗来,可这字迹却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才情。梅长苏低下头,纸页上顿时一角落了些许深色。他吸了一口气,慢慢翻了翻。

李重心临死前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所有的字迹都是他所熟悉的,然而除却那首诗,其它都是所摘抄的一些片段,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梅长苏一惊,随即就被捂住口鼻,陷入了无声的黑暗当中。

这是梅长苏四五年来第一次没有再梦到梅岭的血火处,反而是仿佛行走在云端。他站在一座白玉桥上,眼下已然是春夜。杨柳依依,飞絮漫卷,烟草葳蕤,细雨朦胧,不知何处传来的箫声悠远而清澈,他慢慢走过去,夜色里微凉的气息带出一点江南特有的温润与清新,桥上的灯亮了,便一眼看得到雕花窗棂里的身影。

那是蔺晨的身影,他就站在窗前,箫声仿佛带着生命。天上的月亮是圆月,清辉流泻,银光遍洒,不知何处吹来的花瓣在他身边簌簌落下,绯红带着清香缭绕着。箫声停了,他直直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唤道,“长苏。”

……这是在梦里,他挣扎着没有走过去。这就是梦,他还在陈庄,还是冬天,何来的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何来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陡然睁开双眸,梅长苏不由得眯起眼睛,阳光炽烈而耀眼地倾斜下来,口鼻满是花香,他正躺在山谷当中,享受着整个陈庄唯一承载阳光眷恋的地方。

——依然有箫声,从他身侧缓缓流淌出的乐曲,吹箫的人正坐在他旁边,闭着眼睛,梅长苏张了张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庆林?”

箫声蓦然停下来,他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悲哀。梅长苏坐起来,定定看着他。

“你是庆平。”

那人没有任何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箫放在他手里,“请替我,转交给阿晨。”

梅长苏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呼吸呛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待他清醒过来,庆平已然起身,慢慢往山谷那边走过去。

“你要去哪儿!庆林他们都在找你!”

“不要找我了,你们都走吧。”庆平停下脚步,“无论是你还是阿晨,都不该来的,更不该带我的弟弟妹妹来,他们不应该是陈庄的牺牲品。在这里所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

“所以你杀了他们?”梅长苏追上几步,“你带我来山谷,就为了交托蔺晨的箫么?箫为知音,剑意刎颈。那这里,你看不明白吗?”

庆平安静地沉默着,只是定定看着他。

梅长苏走上前几步,用箫指着天空。“庆平,一念明是佛,一念晦是魔。这就是上天给你的警示!你难道没有看到姑射山谷的阳光吗?难道铁围山真的是你所愿?”

庆平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转过身去,抬起脚步。

“庆平!”梅长苏终于怒喝道,“你想死,就一定要带着天鸾派所有人一起陪葬吗?!”

注释:

①,出处为《诗经·摽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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